我爹死在李寡妇床上的时候,我还在我妈肚子里。
全村人都计量我妈的脊梁骨,说她是丧门星。
奶奶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,那她就哭了。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塞给我妈,让她趁着年轻赶紧走,别守着这个破烂的摊子。
家里最后就剩下一株藏在瓦罐里,长得像个小人儿似的蘑菇。奶奶说,那是我们陈家的根。
我妈没拿钱,临走前一天晚上,她把那株蘑菇给我炖了汤。
她说:“安子,妈对不住你,把这个吃了,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你了。”
我喝了汤,她就走了。
从那天起,我就再也没有长大过。我看着奶奶的头发从花白变成全白,看着邻家的小丫头嫁人生子,看着村里的土路变成柏油路。
他们都走了,只有我还在这里,守着一座长满杂草的坟墓,和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。
我爹出事那天,日头毒了,晒得地皮都快卷起来了。
村东头的李寡妇,光着脚从自家屋里跑出来,头发乱得像鸡窝,脸上挂着两道泪痕,嘴里含糊糊地喊:“死人啦!个死人啦!”
村里人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种热闹。呼啦一下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全围了过去。我也想跟着去,可我妈太麻烦了,走不动道,只能扶着门框,抻着脖子往瞧瞧。
我喜欢就在她肚子里,八个多月了,就像个揣在怀里的冬瓜。
没一会儿,我二爷,村里的支书,黑着张脸回来了。他哆嗦着,瞥了我妈一眼,那眼神,像看一件晦气的东西。
“嫂子,”他开了口,声音干得像拉破的风箱,“你……你得挺住。”
我妈没说话,就是扶着门框的手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我哥他……他……”二爷一拳砸在土墙上,墙皮扑簌簌地往下掉,“他没了。”
我妈的身子横横,没倒。
她是个硬气的女人,我爹活着的时候,三天两头不在家,她一个人怀着我,还得下地干活,喂猪喂鸡,没听她喊一声累。
“在哪儿?”我妈的声音很轻,飘忽忽的,像烟。
二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半天憋出了几个字:“在……在李寡妇家。”
我妈没哭,也没闹。她就是那么站着,肚子着,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村东头的方向挺直。村里人看热闹的回来了,看见我妈,都绕着道走,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。
“造孽哦,死都死得不体面。”
“这下好了,婆婆还怀着一个,这日子咋过?”
“要我说,这个陈家媳妇就是个扫把星,克夫!”
那些话像一把把小刀子,嗖嗖地往我妈心口上扎。她听见了,但又想没听见。
直到奶奶从屋里出来。
奶奶身子骨还硬朗,拄着根歪脖子槐木拐杖,腰杆挺得笔直。她走到我妈跟前,浑浊的老眼在我妈肚子上溜了一圈。
“走,回家去。”
奶奶的声音不大,但也有少数。那些嚼舌根的婆婆,一下子都闭上了嘴。
我爹的尸首是二爷带着几个本家后生抬回来的。用一张破席子卷着,扔在堂屋的地上。
我妈走过去,蹲下身,慢慢地掀开席子一角。
我爹的脸是青紫色的,眼睛闭着,嘴角还挂着一丝说着清晰可见的笑。
我妈就这么看着,看了半天,然后伸出手,想去摸他的脸。手伸到一半,又停住了。
她站起身来,一句话没说,转身进了里屋。
奶奶叹了口气,对二爷说:“发丧吧。”
那几天,我们就像被一层黑布罩住了。吹鼓手咿咿呀呀地吹着,纸钱烧起来的灰漫天飞。来吊唁的人不多,大多是沾亲带故的,脸上也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。
我妈一直没出过屋,饭也不吃,水也不喝。奶奶端进去,她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。
“让她憋不住吧,”奶奶对二爷爷说,“憋不住了,就好了。”
那天出殡,天没亮我妈就起来了。她自己梳了头,换了身干净的衣裳,走出来的时候,人瘦了一大圈,但眼睛里有光了。
她没去看棺材,也没有哭,就站在院子里,看着天边的鱼肚白一点点亮起来。
送葬的队伍走了,一下家里子就空了,静得吓人。
奶奶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,一层一层地打开。
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积蓄,十几张团结在一起的“大团结”,还有一堆毛票。
“娟儿,”奶奶把钱推到我妈面前,“这些,你都有。”
我妈看着那堆钱,没动。
“你还年轻,”奶奶的声音很平静,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,“安子他爹没了,你不能一辈子守着个牌位过。这钱你有,回你娘家去,找个好人家,嫁人就可以了。”
我妈的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
“你肚子里的,是陈家的种。你愿意,生下来,我养。”奶奶顿了顿又说,“你愿意,就当……就当没怀过。”
这句话,就跟刀子一样了。
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她看着奶奶,眼泪在眼睑里打转,就是不掉下来。
“妈,”她终于开了口,声音哑得不成样子,“我不走。”
“傻孩子。”奶奶伸出那双满是老茧的手,想要摸我妈的头,手抬到一半,又放下了。“你留下来干啥?吃苦吗?听人阶梯梁梁骨吗?陈家对不住你。”
说完,奶奶站起身,拄着拐杖,颤颤巍巍地走进里屋。
再的时候,她手里多了一个狭小的瓦罐。那瓦罐黑不秋的,罐口溜红布和麻绳扎得死的。
她把瓦罐放在桌子中央,小心翼翼的样子,希望里面装的是稀世珍宝。
“这是***当年从长白山老林子里挖回来的,他说,这个叫长生蘑菇,是咱陈家的根。”看着奶奶那个瓦罐,目光悠远,“家里啥都没有了,就剩下这个了。钱你拿走,这个,得给陈家留下。”
我看着妈妈那个瓦罐,又看看那堆钱,眼泪终于掉下来了。
她没拿钱,也没有碰瓦罐。
她站起来,对着奶奶,“咚”的一声,磕出了一个响亮的头。
“妈,我记下基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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