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领着一个姑娘进门的时候，我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。
那姑娘瘦得像根豆芽菜，头发枯黄，剪得跟狗啃过似的，长短不一。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，宽大的领口耷拉下来，露出锁骨的坑。
她就那么杵在门口，低着头，两只手死死地攥着一个帆布包的带子，那包旧得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。
“小曦，快叫人，这是你林檬表妹。”我妈脸上堆着笑，一边说一边去接她手里的包。
林檬跟触了电似的，猛地把包往怀里一拽，整个人缩了一下。
我妈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。
“这孩子，怕生。”我妈干笑着打圆场，把一双新拖鞋放到她脚边，“檬檬，快换鞋，以后这就是你家了，别客气。”
林檬没动，也没说话，就那么站着，头垂得更低了，下巴颏都快戳到胸口了。
我关了电视，站起来。
“表妹。”我喊了一声。
她这才跟木偶似的，慢慢抬起头。
一张蜡黄的小脸，嘴唇干得起皮，没什么血色。眼睛倒是挺大，就是里头像蒙着一层雾，空洞洞的，看人也不知道往哪儿看。
“姐。”她开口了，声音又细又弱，跟蚊子哼哼似的。
然后她就弯下腰，慢吞吞地换鞋。换下来的那双布鞋，鞋边都磨破了，露出里面灰色的棉絮。
我妈把她领到给她准备的房间，也就是我家那个常年堆杂物的次卧。我提前收拾了一天，床单被套都换了新的，带着一股太阳晒过的味儿。
林檬走进房间，第一件事不是看床，也不是看桌子，而是把她那个宝贝帆布包放在了地板正中央。
然后，她蹲下身，拉开拉链，从里面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东西。
几件叠得跟豆腐块似的旧衣服。
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文具盒。
一本翻烂了的牛津词典。
没了。
就这么点东西。
她把那几件衣服，在床上摆开，一件件铺平，再重新叠好。然后把文具盒和词典，并排放在枕头边上，摆得笔直，跟拿尺子量过似的。
最后，她把那个空了的帆布包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床底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才直起身子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天大的工程。
我跟我妈就站在门口看着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晚饭我妈做了六个菜，排骨，大虾，清蒸鱼，都是硬菜。
饭桌上，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林檬夹菜。
“檬檬，多吃点，看你瘦的。”
“尝尝这个虾，你***特地去市场买的，新鲜。”
林檬不说话，就低着头，一小口一小口地***碗里的白米饭。我妈夹到她碗里的菜，她就用筷子尖儿，一点一点地拨到碗边，堆成一座小山，一口也不碰。
我爸看着直皱眉，想说点什么，被我妈用眼神瞪回去了。
一顿饭，吃得那叫一个别扭。
饭后，我妈把我拉到厨房。
“你那姨妈也真是的，把孩子折腾成这样，就扔给我们了。”她一边洗碗一边压着声音抱怨。
“她到底怎么了？看着精神不太对劲。”我问。
“还能怎么了，高考没考上，疯了呗。”我妈撇撇嘴，“你姨妈说，在家里天天不出门，要么不说话，要么就说胡话，医生也看了，药也吃了，没用。说换个环境兴许能好点。”
高考落榜，就能把人逼成这样？我有点不信。
“那你让她来咱家，万一……”
“能有什么万一！”我妈打断我，“她是你表妹，亲的！你姨妈都开口了，我能不答应吗？再说了，我看这孩子就是内向，有点受打击，过阵`子就好了。你在家多陪陪她，多跟她说话。”
我还能说啥，只好点了点头。
晚上我洗完澡出来，经过次卧，发现门虚掩着。
我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。
林檬没睡觉，她跪趴在地板上，正借着台灯昏黄的光，擦地。
她擦得极其用力，抹布在她手里，像是带着什么深仇大恨，一遍一遍地，把那几块地砖擦得锃亮反光。她的额头上全是汗，顺着脸颊往下淌，她也不管。
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没敢出声，悄悄回了自己房间。
躺在床上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隔壁房间，传来“滋啦……滋啦……”的摩擦声，一直持续到后半夜。
我就那么睁着眼，听着那声音，心里一阵阵地发毛。
我感觉，我妈领回家的，不是一个受了打击的表妹。
是一个巨大的，未知的麻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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