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楼带院,蔷薇是我一手带大的。
5年时间,从几根细枝养到了满墙繁花。
每年五月,香气能飘进半个小区,邻居散步都爱往我家门口绕。
直到那张通知单贴到我门上:580户联名投诉,要求立即砍除蔷薇,理由是影响采光。
我仔细看了看签名,最低的住六楼。
我家的蔷薇趴在一楼的墙上,能影响六楼的采光?
我二话没说,当天就把花全铲了。
转年夏天,业主群天天刷屏。
"今年蚊子是不是成精了!太夸张了!"
"晚上出门被咬成猪头!物业快管管!"
物业单独给我发消息,措辞卑微得让我想笑:"那个蔷薇真的能驱蚊,您看能不能……"
我看着手机屏幕,轻轻笑了一声。
然后走到窗边,拉紧纱窗,打开了新买的灭蚊灯。
那张薄薄的A4纸,像一张讣告,死死贴在我深棕色的防盗门上。
白纸黑字,字字诛心。
标题用加粗的宋体写着“关于整改一栋一单元101室院落外墙安全的联合声明”,这顶帽子扣下来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叫周静,是101的业主。
那片蔷薇,是我用五年心血浇灌出的生命。
可在这张纸上,它成了“安全隐患”、“影响小区整体风貌”、“滋生蚊虫”的罪魁祸首。
最可笑的理由,是“严重影响楼上住户采光”。
我把那张联名名单从头看到尾,冰冷的打印数字像一根根毒刺扎进我的眼睛。
580户。
一个庞大而沉默的数字。
我住的这个小区一共也就八百多户,这是大半个小区的意志。
签名的住户,楼层最低的,是六楼。
我家的院墙总共不到三米高,蔷薇最繁盛的枝头,也不过是趴在二楼窗台之下。
它如何能长出翅膀,飞上六楼,遮挡住太阳的光芒?
荒谬。
一种被侮辱的愤怒瞬间冲上我的头顶,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叫嚣。
我死死攥着那张纸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
纸张的边缘割着我的手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。
我闭上眼,五年来的日日夜夜,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中闪过。
五年前,我买下这个一楼带院的房子,院子里空空如也,只有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。
我从花市捧回那几根细弱的蔷薇枝条,像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儿,小心翼翼地种进土里。
松土,施肥,浇水,修剪。
我学着辨认各种病虫害,用最温和的法子为它们驱虫。
我的手,因为常年跟泥土花草打交道,覆上了一层薄茧,指甲缝里总是清理不干净的泥痕。
朋友笑我,不像个城里女人,倒像个地地道道的花匠。
可当春天来临,第一朵粉白色的花苞颤巍巍地绽放时,我觉得一切都值了。
一年,两年,五年。
细枝长成了粗藤,稀疏的叶片织成了浓绿的帷幕,几朵花的羞怯变成了满墙的繁华瀑布。
每年五月,那片蔷薇花海都像一场盛大的梦境。
粉色、白色、红色的花朵层层叠叠,挤挤挨挨,把整面墙壁渲染得比任何画作都动人。
浓郁的香气会弥漫开来,飘进半个小区。
傍晚时分,总有邻居特意绕到我家门口散步,驻足欣赏。
孩子们尤其喜欢这面墙,他们会央求妈妈给自己在这里拍照,稚嫩的脸蛋和娇艳的花朵相映成趣。
那一刻,我觉得我的快乐,也分享给了别人。
可现在,这张通知单告诉我,我的分享,成了一厢情愿的笑话。
他们享受着花香,却吝于给我一丝一毫的善意。
那一张张签名,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,不是砍向我的花,是直接捅向我的心。
发起人的名字赫然在列,排在第一个:王莉,1802室,业主委员会成员。
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。
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,总是化着精致的妆,头发盘得一丝不苟,在小区里走路都带着一股审查的味道。
我见过她几次,她看我院子的眼神,不是欣赏,是一种带着挑剔和估量的审视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。
不能就这么认了。
我要一个说法。
我正准备出门找物业,门铃却被人按得震天响,急促又蛮横。
我透过猫眼看去,外面站着好几个人,为首的正是王莉。
她抱着胳膊,一脸不耐烦,身后跟着几个我不认识的高层业主,一个个表情倨傲,仿佛是来视察的领导。
我打开门,门只开了一半,用身体挡住了门口。
“周女士,”王莉的下巴抬得高高的,声音尖锐又刻薄,“通知单看到了吧?”
我晃了晃手里的纸,眼神冰冷:“王委员,我想问问,我一楼的蔷薇,是怎么影响到你十八楼的采光的?”
我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,却没能激起任何波澜。
王莉嗤笑一声,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。
“采光只是其中一个方面!你看看你这院子,乱七八糟的,花花草草,招了多少虫子!还有,你这花爬得满墙都是,破坏了楼体外立面,影响我们小区的整体格调!你知道我们小区是什么定位吗?是高档社区!”
她身后的一个女人立刻帮腔:“就是!搞得跟个农村院子一样,拉低了我们的档次!”
“风水你懂不懂?开门见一片乱糟糟的东西,会影响我们整个楼的运势!”
我被这群人的**气得发笑。
风水?格调?
当初买房的时候,开发商正是以这“一楼带院的田园风光”作为卖点之一。
如今,在他们嘴里,却成了“农村院子”。
“我种花在我自己的院子里,用我自己的钱,花我自己的时间,没有占用任何公共区域,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。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,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你的院子?!”王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音量陡然拔高,“你买的是房产,不是**!你住在小区里,就要服从集体的决定!现在是580户业主联名要求你整改,这是全体业主的决定!你一个人,要对抗我们所有人吗?”
她这番话极具煽动性,周围看热闹的邻居开始窃窃私语。
我看到人群里有几个平时会笑着跟我打招呼的阿姨,此刻却都低着头,不敢看我。
只有住在对门二楼的张姨,眉头紧锁,似乎想说什么。
王莉察觉到了,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,张姨立刻闭上了嘴。
看到这一幕,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
这就是所谓的集体。
当集体决定要碾压一个人的时候,少数的善意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王莉见我被噎住,脸上的得意更甚。
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目光落在我朴素的家居服上,嘴角撇出一抹轻蔑的弧度。
“我说周静,你一个单身女人,没家庭没孩子的,整天有这闲工夫,不如多花点心思在正经事上。把院子搞得跟个盘丝洞一样,是闲得发慌,想招蜂引蝶吗?”
这句话,恶毒至极。
它把对我花的攻击,**裸地转变成了对我个人的人身攻击。
我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,愤怒像一头失控的野兽,几乎要冲破我的理智。
“王莉!”我厉声喝道,“请你嘴巴放干净点!”
“哟,还急了?”王莉抱着胳膊,笑得花枝乱颤,“我说错了吗?你要是忙着照顾老公孩子,哪有时间伺候这些破花?”
她们几个女人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,那笑声像一把把锥子,扎在我的耳膜上。
我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。
就在这时,物业经理刘经理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。
他满头大汗,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,一过来就打圆场。
“哎呀,王委员,周女士,这是怎么了?有话好好说,都是邻居,别伤了和气。”
王莉看到他,气焰更嚣张了:“刘经理,你来得正好!我们业主合理合法的诉求,要求101整改院子,她非但不配合,还在这撒泼!”
刘经理一脸为难地看向我,压低了声音劝道:“周女士,您看……这联名的业主确实太多了,我们物业也不好做。要不您就……顾全一下大局?毕竟邻里和睦才是最重要的,为了一点花花草草,不值得闹成这样。”
顾全大局。
邻里和睦。
多么冠冕堂皇的词汇。
翻译过来就是,因为欺负你一个人,比得罪五百八十个人容易,所以,请你牺牲一下吧。
我看着刘经理那张和稀泥的脸,看着王莉那张得意的脸,看着周围那些或麻木、或懦弱、或幸灾乐祸的脸。
我心中的愤怒,在那一刻,像被瞬间抽空了,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。
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。
我以为我在用心美化自己的家园,分享一份美好。
在他们眼里,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欺凌的、碍眼的、闲得发慌的单身女人。
我试图讲道理,他们跟我讲集体。
我试图维护自己的权利,他们对我进行人身攻击。
连本该中立的物业,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人多的一方,做了那把递过来的刀。
原来,当一群人决定你是错的时候,你连呼吸都是错的。
我的心,在那一刻,彻底死了。
周围的吵嚷声仿佛都远去了。
我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,像在看一出荒诞的默剧。
所有的挣扎,所有的辩解,都没有任何意义。
我忽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头。
在一片嘈杂中,我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。
最后,我的视线定格在王莉那张胜利在望的脸上。
我清晰地,一字一顿地,说出了三个字。
“好,我砍。”
世界瞬间安静了。
王莉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秒,随即绽开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,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、属于胜利者的得意。
她身后的几个人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,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。
刘经理长舒了一口气,对我投来一个“你很识大体”的赞许目光。
我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。
我转过身,用尽全身力气,关上了那扇门。
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将所有的丑恶嘴脸,都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。
**在门上,身体缓缓滑落,蹲在了冰冷的玄关地砖上。
没有眼泪。
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,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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